十二、葉秋
周澤楷站定在男人面前,雖然心裡知道這人的身份,但真正看到人,仍是讓他無法控制住內心迭盪的情緒,縱然他面上不顯,可垂在身側緊握成拳的雙手,以及一槍穿雲的出現都出賣了他的心緒。
半人高的黑豹在周澤楷身側,朝著那人齜牙裂嘴地示威著。
男人有著與聯盟鬥神一模一樣的臉,雖然穿著、氣質全然兩樣,但確實是與墓碑上的那張照片分毫不差。他淡淡地瞥了一眼那頭黑豹,又掃過周澤楷身後一眾吃驚的大神,才又將視線定在周澤楷身上。
微風從湖面上輕輕吹過,帶起些微漣漪,卻吹不散空氣中那幾近窒息的氛圍。
沒有人見過鬥神最後一面,他這座衣冠塚裡也沒有遺骨,若非周澤楷曾親口斷言連結已斷,那麼怕是所有人都不會堅信他已死去。
也因此這個男人的出現才會令喻文州、黃少天等人如此驚訝。
如果葉秋真的已死,那麼,現在站在他們眼前的人又是誰?
光天化日之下,總不能真的是見鬼吧?
每個人臉上的神情各有不同,無論是震驚、疑惑還是其他,雖然表現得並不明顯,但一一現形的精神嚮導就足以表達他們如驚濤駭浪般的內心起伏。
不管是飛的、走的還是爬的,這些精神嚮導們都與周澤楷的黑豹無二,全待在自家主人的身邊,全神戒備地看著那個男人,那個有著與鬥神葉秋如出一徹臉孔的男人。
與他人不同,周澤楷倒是知道這個人,雖然從來沒有親眼見過,但偶爾,會從葉修口中聽到他的名字,或是他們兄弟小時候一起發生過的趣事。
每每這種時候,葉修臉上總會不經意地流露出一絲懷念與傷感。
透過兩人的精神連結,周澤楷能夠很明確地感受到,葉修極度地思念著這個人,這個……與他流著相同血脈、刻著相通基因的兄弟。
既然思念,又為何不去見他?
周澤楷曾這麼問過,那時葉修先是用輕鬆的語氣回他,天大地大的,誰知道這個居無定所的弟弟今天又到哪兒了?
過後沒多久,才微微斂了笑意,無聲嘆出一氣道,「不到時候,還不是……時候。」
所謂的時候,是何時?
周澤楷不知道,但葉修舉行喪禮之前,他曾費心地找了一陣,只是無奈他幾乎把每個區界都翻了個遍,仍是沒有一點絲馬跡。
之後,周澤楷也沒有放棄,他想找到他,想問問他,還記不記得你的哥哥?還在不在乎他?究竟是為了什麼,連他的喪禮都不出席?是不願?還是不能?
只是周澤楷找得並不順利,一來他很忙,二來是這人很精明,每每總是在有眉目之前,得到的線索就斷了。
周澤楷不傻,一次兩次的,很快就察覺是那人在躲他,還躲得十分徹底,甚至還曾留下要他放棄的暗示。
這輩子,周澤楷除了葉修、除了算他半個師父的蘇沐秋,他就沒服個任何人,要他放棄,不可能!
他倒是想看看,這人會躲到幾時。
只是周澤楷沒料到,獸潮之前,他才又從自己眼皮子底下溜了個乾淨的人,竟是在兩個月後不躲不藏地,從暗處來到了陽光底下,站在了葉修的墓前,也走到了自己眼前。
「隊長!」黃少天雙眼直瞪著那個男人不放,一邊拉著他家嚮導的手放到自己額上,「隊長隊長!你快看看是天氣把咱幾個熱得中暑集體眼花了還是真見鬼了?我覺得我們集體眼花看見幻覺的機率實在太小太小,所以肯定是見鬼了!見鬼了啊啊啊!!但你說這大白天的日頭還明晃晃地在那兒呢!為什麼這鬼能不怕陽光大刺刺的就站在那兒?我去,這還有腳呢!老葉連鬼魂都這麼牛的嗎!?」
幾個人在黃少天連珠砲的說話聲中慢慢回過神,也仔細地開始觀察這個與鬥神長相無異的男人。
「他不是鬼。」喻文州將自己的手從黃少天額上放下,眼裡帶著戒備看著那個西裝筆挺的人,「也不是葉秋。」
「他是個普通人。」王杰希在驚訝過後也看出來,「只是……」
沒有人感受到他身上有任何哨兵或嚮導的力量,但這個看上去很普通的男人,卻很明顯的一點都不普通。
霸圖副隊張新杰往前幾步,上下打量了一陣那位「熟悉的陌生人」半晌才扶了扶眼鏡轉頭問眾人,「你們,真覺得他是普通人?」
「不是普通人?」黃少天眨眨眼,指著人問,「但他身上很明顯既沒有哨兵也沒有嚮導的能力啊,還是你異於常人感受到了?」
張新杰搖搖頭,「沒有。」
「那你問個屁!」黃少天喋喋不休地道,「虧你還是第一治療!分辨一個人的能力不是最基本的嗎?你看看那貨,細皮嫩肉、看上去就養尊處優的,能是個上過戰場的?肯定……」
張新杰沒理會黃少天,只當是隻麻雀吱吱喳喳的自己耳邊叫,逕自偏過頭去看喻文州和肖時欽兩人,他覺得這兩位肯定也看出這人身上的不對勁。
「二位,應該也覺得我想的沒錯。」
喻文周和肖時欽對看一眼,在彼此眼裡看到了肯定的答案,各自嗯了一聲。
「嗯什麼嗯!看出什麼你們倒是說啊!吊人胃口很好玩嗎?」黃少天氣得掰過喻文州的頭逼他看著自己,「趕緊說!」
喻文州好氣又好笑,反問他,「你真沒感覺他與一般普通人有什麼不同?」
黃少天直白道,沒有。
一旁的肖時欽摸著懷裡那隻異常愛撒嬌的黑鳶淡然道,「他看得見精神嚮導。」說著他將黑鳶往天空一拋,放牠展翅飛翔,「……大概。」
是不是能看見,試了就知道。
羽翼在空氣中揮動著,產生了翅膀拍動的聲音。
男人抬了眼,朝空中那隻翱翔的黑鳶看去。
周澤楷與身後眾人有一點距離,但並非聽不清對話。他聽得見,也知道站在自己眼前的人也聽進去了。
他順著那人的目光,也抬頭望了天空的生靈滅一眼,而後聽到對方突然開口。
「不用這麼試探我,你知道我是誰。」
周澤楷收回視線,定在對方身上。
「葉秋。」他淡淡地開口,嘴裡吐出了所有人都銘記於心的名字,「你是,葉秋。」
男人慢慢勾起唇角,讓淡淡的笑意漾在嘴邊,看上去確實與大家心裡的那位鬥神又更像了幾分。
「是的,我是葉秋。」他朝周澤楷伸出了右手,「幸會。」
他就是葉秋。不是被聯盟高捧在上的第一嚮導,也不是整個榮耀敬仰的鬥神,他是葉秋,就只是葉秋,真正的──葉秋。
如果眼前這人是葉秋,那麼死去的、屬於這個世界的鬥神葉秋,又是誰?
後頭一眾大神都感覺自己像是被深水炸彈炸過似的,神魂都被炸飛了,一時間竟沒人能反應。
那頭周澤楷伸出手回握,沒說什麼,只是低低地報上了自己的名字。
葉秋收回手,慢慢看向身邊的墓碑,露出自嘲的笑容,「看著自己的名字被刻在上頭……還真是有些說不出感受。」
周澤楷不予置評,心說他也不是很願意自家嚮導的照片之下刻著別人的名字。
這話他當然不會說出來,只是開口問,「你來,何意?」
他不相信對方沒有企圖,這人明明躲了自己這麼多年,像貓抓老鼠似的,甚至還三番兩次地暗示過自己別再找,如今突然從暗處走到明面找自己,不可能沒有任何原因。
赤裸裸、毫不掩飾的戒備與敵意,饒是葉秋沒有能力也感受的出來。他將視線從墓碑上收回,再次看向聯盟的第一哨兵,他親生哥哥的哨兵。
他倒是不介意周澤楷對他如此防備,要是立場互換……葉秋想,自己大概會用更明顯的敵意對著他。
他在心底嘆了一口氣,才緩聲道,「我確實帶著目的而來,但我沒有敵意。」
沒有企圖、沒有陰謀,他帶著目的來,只為了……人類的將來。
「我知道你在找我,躲著你也並非有意,只是……」
「時候未到?」周澤楷打斷他。
葉秋微微苦笑,「是。」
「他……」周澤楷緩緩看向墓碑上的照片,眼底閃過一瞬不易察覺的哀傷,「也是這麼說。什麼……也沒說。」
「他確實是這種個性。」葉秋嘴上嫌棄,但語氣裡帶著無奈,「家兄……讓你費心了。」
周澤楷搖頭。葉修從來都不會讓他費心,他也從來都不覺得葉修讓自己煩心。
他還正待開口,就猛地被人往旁邊一推,還連帶著把身邊的一槍穿雲也擠到了一邊。
推他的是黃少天。他們一群人在旁邊聽著,便聽出周澤楷早就知道這個人的存在,更知道這個人,就是鬥神的親生兄弟,還是雙生!
黃少天聽到這兒再忍不下去,對著葉秋就是機關槍式發問,「你叫葉秋?是葉秋那貨的弟弟?親生的?看上去肯定是親生的要不然就是複製人了。但你怎麼也叫葉秋?兄弟能叫一樣的名字嗎?你們爹媽不會認錯不會喊錯人嗎?既然是兄弟為什麼這麼多年都沒人知道他有個兄弟?而且你身為他的弟弟老葉的喪禮你怎麼沒出席?是不想出席還是不能出席?你不會是……我去!!一槍你別亂咬!!」
一槍穿雲看著自家主人被這麼推了一把,而推人的傢伙還大刺刺地靠在主人身上,甚至踩了牠一尾巴都沒感覺只顧吧啦吧啦地那裡說話,黑豹心裡一惱火,沒等黃少天把話說完,張嘴就往他的大腿咬去。
這一咬也沒咬太狠,至少沒見血,但還是讓黃少天疼得哇哇大叫,「靠靠靠靠靠!我的褲子啊!周澤楷!你看你家精神嚮導做的好事,你得賠我!」
周澤楷挑挑眉,一點理他的意思都沒有,揚了揚下巴明示自家黑豹往他身上多咬幾下。
於是黃少天被黑豹作勢咬人的動作給逼退了好幾步,他退一步黑豹就張口作勢上前一步。
但黃少天哪會甘願就這樣被一隻黑豹給逼退,轉身就想讓自家精神嚮導來現一把威風,結果沒想到頭一轉就發現他家那隻黃毛狐狸竟然圈在喻文州脖子上裝高貴皮毛,半點理會他的意思也沒有,氣得他停下了腳步,指著夜雨聲煩就想破口大罵。
只是後頭的黑豹沒料他說停就停,大張的嘴一口直接咬在了他的臀肉上。
「臥槽──!!」
一槍穿雲沒想到還真咬著了,愣了一會兒才把嘴邊的肉給放開。豹子頭一抬就對上了黃少天怒張的大眼。那豹眼瞬間竟變得和他主人一個樣,烏溜溜的大眼兒無辜地眨了眨,頭也賣萌地歪了一下,然後一個調頭,當作剛剛什麼都沒發生似的耍著長尾巴就要蹭回周澤楷身邊。
黃少天哪裡肯,「站住!一槍你給老子站住!!你還真咬了!真有膽咬了啊!!給老子回來!!」他邊吼邊撲向那隻半人高的黑豹,黑豹也不干示弱,一人一豹就這麼扭打成一團。
周澤楷在心裡無言了兩秒,決定暫時和那頭豹子撇開關係。
他看回葉秋,淡淡問,「為何,是現在?」
葉秋的視線原本放在黃少天身上,周澤楷這麼一問,才收回目光,斂下面上笑意。
周澤楷雖然只說了五個字,但葉秋卻清楚,他想問的,並不只這些。
他想問,他們兄弟為什麼這麼多年都避不見面?葉秋又為什麼要躲,甚至躲到連親生哥哥都死了,卻連喪禮都不出席。不僅如此,還躲了周澤楷這麼多年。
周澤楷就不明白了,既然他躲了自己這麼久、既然那一年的喪禮連出席都不肯,又為什麼早不來晚不來,選在了今天,選在了中央召開會議的這一天,走到了這座墓前?
而他們口中的「時候」,又究竟是何時?
「時候……未到。」葉修垂下眼緩緩說了這四個字,才有慢慢看向周澤楷,「我會來,只是因為……躲不了了。」
周澤楷帶著人去見了聯盟最高主席──馮憲君。
自然,是避著人去的,周澤楷還讓葉秋把帽簷壓低一些,否則不用到明早,今晚榮耀聯盟頭條新聞就是鬥神死而復生了。
馮憲君本是被陶軒和劉皓兩人氣得誰都不想見,連周澤楷也不想見,但他的隨行秘書卻再出去不到一分之後,用一種堪稱莽撞失態的姿勢撞開了他的門,驚慌道,「主、主席!您……您得見見!這人您必須得見!」
馮憲君的這位女秘書跟了他許多年,行事向來沉著冷靜,顯少有事能讓她慌成這樣,顯然周澤楷帶過來的人並不簡單。
確實是不簡單,對方進了屋之後一句話沒說,光只是被那頂黑色帽子取下,就差點把馮憲君嚇得心臟病發了。
還是張新杰早有預備,看見主席捂上左胸,便二話不說掏出一粒藥丸扔進他嘴裡,使了老手法讓他把藥給吞了,連水都不用。
只是主席仍舊抓了他辦公桌上的水杯,一口氣給乾到了底。
「行啊,你比那貨還厲害。」黃少天望著葉秋道,「一句話不用,光一張臉就差點把咱主席給嚇沒命了。」
「……」葉秋瞥了黃少天一眼,心道,這能怪我嗎?上至聯盟高官下至黎民百姓都知道主席心臟不好,但葉秋是真不知道能不好到如此,他就露個臉而已就能把人嚇成這樣……
「你說你叫……葉秋?」
待所有人都找到位坐好,緩過了勁的馮憲君才盯著葉秋問出了這句話。
葉秋緩緩點了個頭道,「是,葉秋是我的名,前些年……被我哥哥借了去。」
當年待在窮鄉僻壤鄉下的他知道自家哥哥用了他的名時,已經是鬥神之名響譽全聯盟一陣之後的事了,讓他就是想抗議也無法,為了省去麻煩,他只得用了個假名,還得每幾年就換個地方安家,這令他十分困擾。
馮憲君盯著他不放,「你說你叫葉秋,那那個墓裡的……」他指了指窗外,方向正是臨海的墓園。
「墓裡沒人啊!主席。」黃少天雙手抱在胸前沒好氣地搶在了葉秋前頭嘮叨,「裡頭只有一套和周澤楷成對、全世界找不出第二套的白色軍服,那只是個衣冠塚。」
馮憲君瞪了他一眼,誰不知道那是衣冠塚,但今天之前你知道那衣冠塚的主人其實不叫葉秋嗎?
「他是我哥哥,雙胞胎哥哥。」葉秋平靜地開口,「他不叫葉秋,他叫……」
「葉修。」
眾人看向安安靜靜坐在主席右方首位的周澤楷,只見他緩緩抬起半垂的眼皮,墨黑色的瞳孔看向了自己對面的葉秋,輕聲啟唇,「他叫,葉修。」
葉修,才是屬於鬥神真正的名字。
「那麼,葉……」喻文州原本想習慣性地喊葉秋,話到嘴邊才覺不對,而剛剛才得知的名字喊了略顯奇怪,頓了頓才改口道,「葉隊為什麼要用你的名字?」
「誰知道呢?」葉秋苦笑一聲,「我們從六歲後就沒見分隔兩地,當我發現他用了我的名字時,他早已經是家喻戶曉的聯盟鬥神了,你們說,我能拿那個混帳哥哥怎麼樣呢?」他面上略顯嫌棄,但語氣裡卻滿是對這個任性兄長的無奈。
良久,才又聽他接下了句,「不過我知道……他是為了我。」雖然事後證明這並沒有什麼用,不過葉修當年確實是為了保護葉秋,才會這麼做。
「所以,你究竟……」周澤楷看著他道,「有什麼目的?」
葉修為了什麼用了葉秋的名字、又為什麼與他相隔兩地避不見面,周澤楷都不在意。他只想知道,躲了那麼久的一個人,如今究竟是為了什麼,願意出現。
「我的目的很簡單,卻也很複雜。」葉秋將眼神放到窗外,臨著海的那個墓園,「我甚至不知道……現在是不是就是『那個時候』,也不知道,來找你們究竟是對,還是錯,但……無論如何,我確實是躲不下去了。」
葉秋轉回視線,一雙與葉修無二的眼直視著周澤楷。
「她,找到我了。」
TBC.
留言列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