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九、遺物

 

蘇沐秋不提,葉修還真差點把葉秋給忘了,他轉頭看向自家哨兵,先在自己床舖上拍了拍示意他坐下,才開口問,「我弟呢?」

兩人是雙生,某種程度上想法或感知能互通,就算其他人沒通知葉秋這事,自己昏了一天一夜的事可瞞不過他。依葉秋那性格,怎麼可能不來看他,就算不像小周那樣寸步不離,也不會離開太久才是。

可他們幾個人話都講了一小時多了,連個人影也沒見著。那只能說明兩個可能,一是他沒感應到自己出了事,二是他雖然感應到了,卻脫不開身。

周澤楷順著對方的動作坐上了床沿,搖搖頭說不清楚。

葉修出事,他和蘇沐秋自然都有想到要通知葉秋,但無奈葉秋的通訊器根本連不上,蘇沐秋還為此派手下去葉秋的住處找人,不只中央城的,連之前他所透露的地點都找過一回,但都一無所獲。

對於葉秋突然的不知去向,周澤楷心裡雖然記掛著,但葉修沒醒自己也沒辦法分出過多的心思,只能讓人繼續打聽。就連蘇沐橙在確定葉修沒事之後,也親自帶著興欣的人去了幾個地方幫忙找。

青年將這事對葉修說了。

葉修聽完沉思了一會兒,沒說話,坐直了身子慢慢閉上眼。

知道葉修這是在透過他們兄弟才有的感應,周澤楷便沒有吵他,只是靜靜地看著葉修盤腿坐在床上。

他將雙手垂放在膝上,周身的氣場也有了些微的變化,最明顯的,便是他那無風而輕輕飄動的髮絲。

約過了十多分,空氣中的髮慢慢停止飄蕩,落回原本的位置,那狀似隔絕一切的氣場也散了去,葉修才緩緩張開一雙琉璃色的眼。

周澤楷試著輕輕喚他一聲,葉修將雙眼眨了眨,才用帶著笑意的墨黑色瞳孔看向青年。

「我大概知道他在哪兒了,他沒事,讓沐橙和你派出去的那些人別花心思找了。」葉修靠躺回床上,又補充了一句,「他出了區界,你們找不著的。」

聽見葉秋獨自出了區界,周澤楷有些訝異,「出……區界?不是沒有……」

「自保能力他確實沒有。」葉修微微揚起嘴角,「但他有小點。」

小點是葉秋精神嚮導的名字。

君莫笑既然能變大載著葉修飛來飛去,身為牠兄弟的小點自然也可以。

而在空中,就沒有琉獸的威脅。

周澤楷瞬間便想通了這一點,立刻將訊息傳達給蘇沐橙等人,免得一群人白花力氣在各區界找。

發完訊息周澤楷也沒追根究底地問葉秋去了哪兒、也沒問他為了什麼而離開中央城,只是將通訊器別回領口,而後用一雙如清泉般能清澈見底的眸子看著葉修。

葉修一見便知他這是有話要對自己說,抬手朝他招了招,示意對方坐近一些。青年便順著他的意思挪了位置,葉修見距離夠近,便張手一把將人抱住。

周澤楷有瞬間的驚愕,一個葉字都還在口中,便先聽見葉修在自己耳邊喟嘆出聲,「小周,抱歉……」

一句抱歉,說的沒頭沒尾,可周澤楷卻是明白葉修的意思。他張手也環住了葉修,將人緊緊抱在懷裡,下巴抵著對方的肩,收起震驚的表情,取而代之的卻是深深緊鎖的眉頭。

「葉修……」

他的擔憂、他的害怕,在沒有外人的此刻,全部展露在了臉上。

其實他本不想說的,但葉修懂他,很懂他。自己僅僅只是一個眼神,葉修就看穿了他內心的恐懼與不安,甚至還有深深的自責。

葉修拍了拍周澤楷的背,柔聲問,「想對我說什麼?」

「……」青年的手更加收緊,緊得讓葉修感到些微的疼痛,但他沒有出聲讓對方放鬆力道,而是將一雙大掌熨貼在周澤楷那寬闊的背上,輕輕暖暖的來回撫著。

「我怕……」低沉的嗓音帶著顫抖,響在葉修的耳邊。

周澤楷是真的怕,他深怕再一次失去葉修。那種傷、那種痛他不想再受一次,也禁不起第二次。

葉修順從地讓他緊緊抱著,兩人胸貼著胸,這動作讓周澤楷感受到對方左胸口處傳來的,一下又一下,脈動著的心跳。

那是,活著的證明。

心跳聲讓青年的情緒逐漸緩下,葉修感受得到。

他慢慢半垂下眼,貼著青年的臉頰溫聲開口,「沒事的,我說過不會再有第二次,難道你不相信我?」

感覺到頰邊的腦袋左右晃了晃,男人不禁輕笑,但笑裡卻帶著濃濃的自嘲。可這又能夠怪誰?自己作的孽也只能自己受著。誰讓他先是死了一次,把年輕哨兵傷得不淺,之後從三年的昏睡中清醒,也沒在第一時間告訴人家,把他獨自留在狂風暴雨的精神世界裡好幾年,以至於到兩人都把話說開了現在,青年還是有如此嚴重的後遺症。

「抱歉,小周。」葉修輕嘆出一口氣,又說了一次抱歉。

他拍了拍青年的背,示意對方放開自己,與他拉開一些距離,用一雙清湛的瞳孔看著周澤楷,「身體的事……沒有完全對你明說,很抱歉。」

結合的哨兵與嚮導本就被視為一體,他這樣瞞著青年,確實是不對。

「不……」周澤楷輕輕搖頭,他看向葉修,眼底閃過一絲愧疚,「該說抱歉的,是我。」

那一閃而過的情緒並沒有躲過葉修的眼,他摸上青年的臉,狀似不經意似的,替他抹掉眼角的水氣,語氣也柔和了幾分,「為什麼這麼說?」

為什麼?葉修雖然這麼問了,但周澤楷卻不知道該怎麼回答。

為了自己沒有察覺葉修的身體狀況、為了自己沒法幫他分擔肩上的重擔、為了自己不但沒法保護好他,還讓他拼著性命將自己從鬼門關救回來、更為了強行留住本應死去的自己,葉修甚至不惜以生命為代價……

太多太多的原因,讓從來就不善言語的青年最後選擇了用行動來表達。

見青年又緊抱住自己,葉修在心裡嘆氣,知道他對自己死過一回的事,還是存在著抹不去的陰影。就算葉修已經對他表明心意,給了他承諾,但曾經傷得過深的疤好得慢,情感也沒有理智接受得快,周澤楷還是會不自覺地用各種方式確認葉修的存在。

葉修甚至知道周澤楷偶爾會趁自己睡著的時候,來探自己的氣息。或者偶爾青年半夜驚醒,更會用各種方式確認葉修是真真正正地躺在他身邊,或是擁抱、或是親吻、或是……做愛。

這種心理上的創傷,並不是只要葉修待在他身邊就能好,而是需要長時間去慢慢淡化過去的傷疤。

葉修心知這點,便沒有特意再去強調自己不會離開他的事。這種話說得多了,便會變得毫無意義,還不如不說,況且比起說,他覺得用行動去證明或許會比較實在。

思及此,葉修乾脆偏頭輕輕咬了周澤楷的耳朵,在他耳邊輕聲道,「小周,想要我嗎?」

周澤楷一愣,沒料到葉修會突然冒出這麼一句,臉上瞬間紅了一片,「現、現在?」

葉修呵呵一笑,往後退了一些,好能看清楚對方的表情。他雙手環著青年的後頸,眨了眨自己又變了顏色的眸子問他,不要?

那一雙清澈如泉的瞳孔在周澤楷眼裡又呈現出另一種不同的色彩,透明的琉璃色裡多出了以往沒看過的淺紫色,淡淡的光一閃一閃的。周澤楷在那裡頭,看見了自己的倒影。

「不、不太好……」他嘴上說是這麼說,但人已經順著葉修的動作貼上對方的唇,而且還嫌不夠似的,親了又親,吻了又吻,最後直接奪過了主導權,將人壓在了床上,攻城掠地般一樣,不放過任何該屬於他的地方。

 

 

 

顧忌著葉修的身體,也顧慮到時間,周澤楷沒像上回在自己病房那般的胡搞,只要了葉修一回。

完事後葉修懶得動,便躺在床上半垂著眼,看著周澤楷面上又羞又開心的替自己擦拭身子。

青年的襯衫領子還未扣齊,敞開到了胸線那兒,一條銀色的鍊子垂掛在那兒,隨著他的動作在空中晃動著。

銀燦燦的閃光吸引了葉修的注意,他將視線從青年好看的臉龐移到了那條鍊子上。

鍊子上垂墜著的掛件,並非是尋常可見的十字或珠子,而是一個十分精緻的裝飾。

半月形的羽翅圈裹著一個透明扁圓的玻璃,裡頭鑲著一個不規則形狀的石頭。

這是青年幾乎不離身的物品,被他當作護身符一樣的存在。

葉修知道,那是他母親的遺物。

他伸手將墜飾輕輕拉過,周澤楷因為這個動作被拉往他的方向,身體向前傾了些。

「葉修?」

葉修沒有說話,只是靜靜地看著那個躺在手掌中的墜飾。

這個東西於周澤楷來說,是對母親的一個念想,意義不凡;可對葉修來說,它更是別有另一層深意。

周澤楷見自家嚮導遲遲沒有回話,可看他臉上表情卻又是一副有話要說的模樣,便將他扶坐起來,自己也坐到了床沿,讓兩人靠得更近一些。

「葉修?」

「你的父母……」葉修目光不離墜飾,淡淡開口,「很優秀。」

周澤楷的吃驚立刻展露在臉上。

這是第一次,葉修提起他的父母親。他知道身為世界將軍的葉修確實是出席了雙親的喪禮,但卻從來不知道,他見過他們。

青年語帶試探地開口問道,「你……認識他們?」

葉修輕輕搖頭,吐出不認識三個字後,又陷入了沉默。也不知過了多久,他才放開墜飾,對周澤楷說,「我只來得及,見到你的母親。」

來得及。

葉修用的是「來得及」這樣的字眼,意即他見到周澤楷的母親,便是最後一面。

「那個……」他指了指青年胸前的鍊子,輕聲道,「是我從你母親手上接過來的。」

他一直沒有將這件事告訴過周澤楷,更沒有對他說過,當年他父母出事時,趕去支援的那支嘉世分隊,其實就是自己帶領的。而青年的母親……也是自己救的,雖然最後他還是沒有真正救到她。

「你的母親……很堅強。」葉修緩緩閉上眼,記憶中那個渾身浴血,卻還努力地揮舞著手中雙劍戰鬥的女性身影,又浮現出來。

他是她最後見到的人、也是聽見她遺言的人,更是……見證她死亡的人。

長久以來,這件事一直放在葉修心裡頭,他沒有對別人說過,甚至連周澤楷,也未曾提起。

不是故意不說,也不是刻意隱瞞,而是這件事……並不適合對任何人說起。

在他主動道出關於希克羅亞的事之前,事關梵卓亞的一切,葉修從來不曾對任何人提起一字半句。唯有那一次,面對著周澤楷的母親,在他離開家園之後,首度對第二個人說起。

不為其他,只因為他看見了,那雙和自己一模一樣的琉璃色瞳孔,以及,她對自己說的第一句話。

 

 

 

「父親……可還安好?」

葉修不知道她的父親是誰,也不知道她是多久之前離開的舊城區,可他唯一知道的是,梵卓亞一族,除了他與葉秋,全死了。

她是將死之人,其實葉修大可以安慰她一句說,很好。但葉修沒有,他照實說了。

他眨了眨眼,卸去了隱藏身份的墨色,用同樣色彩的眸子看著她說,梵卓亞沒了,家也沒了,如果妳也走了,那地球上,就真的只剩他和葉秋了。

她倒在葉修懷裡,看著他的眼,有難掩的欣喜──那是遇上族人的喜悅,她第一眼就看出了他的身分,那無法掩去的琉光光芒,僅屬於他們梵卓亞──卻也因為他的話而悲傷,她緩緩閉上眼,「是嗎……父親說的……終究是逃不過嗎……」

葉修想問她,她的父親是誰、說過什麼,但話到了嘴邊,卻因為她猛然吐出的一口鮮血,又將話給吞了回去。

她緊緊握著葉修的手,周身泛出了晶藍與金黃的光。葉修一看便知她想做什麼。

「妳……」葉修激動的想扯出自己的手阻止她,卻被對方用了死力握著。

「殿下……我已經活不了了……」她邊說,邊將自己脖子上的銀色鍊子扯下,放到葉修手裡,「我不在了以後……請您……用這個……救這個世上……所有的人……您已經是……最後的希望了……」

葉修看著手上染了鮮血的吊墜,眼底泛起了淚霧,那吊墜裡頭一顆不起眼的石頭,正微微發著光。

「我……會盡力。」盡他所有之力。

看著葉修染上悲哀的神色,她卻是笑了,笑出聲的同時,也咳出了一大片鮮血,從她體內散出的光也越來越多。

她輕輕撫上葉修的臉,「王者……不能有這樣的表情……」

葉修默默垂眼,隱去瞳孔裡的琉璃色,啞著聲開口,「……我不是王。」

沒有人給予他這個位置,他也沒有走上去,所以,他從來都不是。

「你是。」她逐漸散去目光裡仍然帶著毅色,直視著葉修,「你身上流的血……肩上背負的責任……都是王的證明……如果已經無人能見證……就由我……還有我的兒子……來證明……」

散出的藍與黃兩道光芒越來越盛,強烈到幾乎交融在一起。

同時葉修感到靠在懷裡的重量正慢慢地減輕,抱著身軀也逐漸透明。

他知道,她也知道,自己的生命,已經走到了盡頭。

「我的兒子……如果你見到他……告訴他……」

告訴他──

 

葉修明白,想留給兒子的話,才是她真正的遺言,。他點頭承諾,會轉達給他。

她淺淺一笑,那雙琉璃色的眸子帶著溫柔、帶著期許看著葉修,「相信自己……那是無庸置疑的……就算現在不是……終有一天……你會走到的……」

葉修看著她慢慢閉上那雙美麗的眼,唇邊勾著淡淡的微笑,一張一闔,將最後的話語,透過光直接傳到了葉修心裡。

被光環繞著的身體漸漸虛化,慢慢成為了一顆顆的粒子。散出的光芒聚集在一起,將粒子一圈又一圈地包圍住,最終成了琉璃色澤的小光點,而後飛向葉修手中的吊飾。

裡頭的石頭接收了光點,發出一道不亮的光芒之後,很快又變回了原本那顆不起眼的小石頭。

葉修的懷裡,只餘下一襲染了血的白色軍衣。他不發一語地看著手上的染血的吊飾,良久,一滴晶透的水珠,落到了那上頭,很快滲進了血色。

他為世界失去一名優秀的嚮導而落淚、也為失去最後一個族人落淚、更為她對自己說的話落淚。

 

──你終將為王,梵卓亞之王

 

TB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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