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
偶爾,周澤楷會想,就算這幾年間,他與父親的關係慢慢緩和,也越來越像一般的父子,不能說無話不談,但起碼不會像從前那樣不尷不尬,話題除了課業還是課業,至少言哲青肯和他聊榮耀這件事,周澤楷就已經覺得很滿足了。
可他們之間總還會有一點……說不上是什麼感覺的不和諧感。很大的原因,大概得歸究於他這位能說善演的二哥,和那個傲嬌起來,誰都得聽她的話的妹妹了。
其實言哲青對周澤楷的態度轉變,在言夫人過世之後,明眼人都能感覺得出來。然而並非所有人都有言柏堯那般洞察人心的能力,大多數的人都和周澤楷自己一樣,只以為那樣的轉變只是因為他收了玩心,甚至在課業上有了很大的突破。
更何況在那之後,得知周澤楷放棄考上的大學,言哲青還怒得揚言要將周澤楷趕出言家,這更是讓他人覺得言哲青到底是沒把這私生子放在心上。
可在周澤楷功成名就,拿了一個冠軍再次回到言家之後,言哲青卻是放軟了姿態,不僅沒再說著要他滾出去的話,反而是欣慰地說,回來就好。
回來就好。
簡單的四個字,周澤楷聽出了父親多年來的無奈,以及擔憂了許久才終於放下的心。
這也是周澤楷第一次,真真切切地感受到父親對他的愛。
所以,周澤楷放下了過去、放下曾經對言家所有的不滿,接受了他的父親,也讓自己慢慢去接受這個家。
或許是想彌補,也或許是大病一場之後想法上有了改變,這幾年言哲青對周澤楷的態度更像個真正的父親。
他時常裝作不在意地去問自己大兒子關於周澤楷的近況,也會透過言柏堯問一問周澤楷何時會回家。
言柏堯被問的次數多了,便勸周澤楷常回去看看父親,但周澤楷卻搖頭拒絕了。
倒不是周澤楷不想回去看父親,而是考慮到言家還有兩個非常不待見他的人──言柏軒和言蔓蓉。
「太常回去,會吵。」尤其是言蔓蓉。
周澤楷還記得,第二年回家過年那會兒,他才剛踏進家門口,就被潑了一整桶冰水。
時值寒冬,饒是周澤楷這種優質大A也不免得了場感冒。於是整個過年都在言哲青和言蔓蓉的爭吵,以及言柏軒故意所引起的爭端中度過。
那之後,除了過年與中秋,就算是夏休期這麼長的日子,周澤楷也不曾回過言家。
而在這幾年間,周澤楷也慢慢弄明白了父親的想法。
言哲青確實很在乎他每一個孩子──包括作為私生子的自己──也一直想對所有孩子都一視同仁,但實際上,他卻做不到。
他想對周澤楷好,卻又時常要顧及到其他三個孩子的感受,尤其是任性起來不太講道理的言蔓蓉。
言蔓蓉向來不吝於表達對於周澤楷的厭惡,甚至不願意承認那是她有著血緣關係的親哥。說得太過時,言哲青每每想打罵,卻又因為是自己最疼愛小女兒而下不去手,最終只能作罷。
至於言柏軒,就算言哲青偶爾能感覺到他對周澤楷的不滿之處,但言柏軒就是個戲精,又能說善道,把他們親爹哄騙得以為他們三兄弟相處得十分友好──就如同剛剛發生的那幕一樣。
分明都已經流露出想把自己趕出言家的態度了,怎麼父親還能相信他的鬼話?
周澤楷在心底嘆出一口氣,心想就算之後真的要長久留在B市,為了自己的安寧,也為了這個家的和諧,他還是搬出去吧。
喝完了那碗湯,顧叔也送來了他要的咖啡,他喝了一口,正盤算著怎麼從這食不知味的餐桌離開時,身邊的言柏堯卻突然開口。
「爸,要不先讓澤楷進公司試試吧。」他看了面露吃驚的周澤楷一眼,「如果你還暫時想不到要做什麼的話。」
周澤楷原本的打算是回S市,和江波濤一樣留在輪回當個教練,培養培養後進的新秀。
只是現在出了葉修父女這個意外……
「我可能……留著。」想到葉修同是B市人,工作也在這兒,他留在B市的機率,確實挺大,至少短時間內走不了人是真的──他直覺葉修不會這麼容易點頭答應自己……那個很不慎重的求婚。
思及此,周澤楷的眉頭不自覺地微微靠攏,然而餐桌上卻沒一個人發現他的思緒早已從留不留B市跳脫到該怎麼把媳婦追到手那兒去了。
「大哥你……怎麼突然這麼說?」很快將震驚與不滿收斂到笑容底下的言柏軒開口問。
言柏堯笑了笑,「這很突然嗎?你難道不會不知道……爸其實有將公司交給我們兄弟三人一起打理的打算?」
言柏軒當然知道,但他一直都認為言哲青只是說說的,這麼重要的經營管理,怎麼可能隨隨便便就交到一個沒有大學文憑的兒子手上?
可他沒有料到自己的大哥卻把這事認真看待,並且就要提出實行了!
「可他……」言柏軒瞥了瞥周澤楷,「澤楷你從來沒有接觸過這類的事吧?這樣做起來會有難度的,不如……」
「我可以學。」周澤楷看都沒看他一眼就打斷他。
「嗯。」言柏堯點頭,「他不懂可以重頭學,憑他當年可以考上北大的頭腦,有什麼學不會的?況且我親自帶他,肯定很快可以上手。」
「嗯,柏堯說得不錯。」言哲青也十分贊同,更何況他本就有這樣的意向,連相關文件都準備好了,只是一直擔心周澤楷對這家中事業有興趣,也不肯去公司上班,便沒有開口問他,只在文書上寫了給他的股權,可如今周澤楷自己開口說要學,那其他還有什麼難的?
於是言哲青便開口道,「那就先照著柏堯說的辦吧。」最後又考慮到周澤楷原本的職業性質,還是對他道,「如果試過之後你真的不能適應,那也沒關係,公司有你哥哥兜著,想做什麼便去做。」
這話只差沒把「你就是之後都不工作也沒關係,反正你哥哥能養著你」說出來,算是給了周澤楷自由選擇的權利。
言柏堯聽了輕輕笑道,「是啊,合約談崩了也沒事兒,哥哥在呢。」
周澤楷看著自家大哥無語苦笑,心說就算沒經驗,他也不至於差到這等地步吧?
言哲青看他們兄弟兩人的相處十分滿意,卻沒注意到坐在自己身邊的二兒子,面上笑容雖然還掛著,但臉色卻是越來越沉。
這事就這麼定了,言哲青便道,「那澤楷你便找一天去公……」
「我不同意!」
言哲青的話還沒說完,就被從樓梯間傳來的尖銳女聲給打斷。
所有人朝著聲音方向看去,剛起床的言蔓荷穿著一身睡衣從樓上衝了下來,也沒管自己現在是個什麼形象,雙手用力一拍拍在餐桌上,大聲道,「讓他進公司這種事,我絕對不同意!他憑什麼呀!」
言哲青看著衣杉不整,又毫無禮數家教的女兒臉色慢慢沉下,若是言柏軒,可能就會立刻注意到,並且換上另一副表情解釋自己剛剛的失態。
可言蔓蓉並不是很會察言觀色的言柏軒,又在氣頭上,完全沒有注意到父親臉上的變化,那塗著華麗指彩的素白長指直直地指著周澤楷,十分不屑地道,「他一個私生子,一個外面不知道什麼樣女人生的兒子,憑什麼和我們擁有一樣權利?更何況他這麼多年不在家,一年到頭都在外面打那什麼見鬼的遊戲,好像拿了個冠軍就很了不起似的,可那有什麼用?他什麼也不懂,能對公司有什麼幫助?」
抓到機會的言柏軒縱使知道妹妹這話已經踩到了父親底線,但也沒阻止,反而是順著她的話說下去。
「蔓蔓妳這樣說澤楷不太好……但確實……」他略顯為難地看向周澤楷和言柏堯,「蔓蔓說的也沒有錯,澤楷一來沒經驗,二來學歷也是個問題,更何況姓氏方面……也很難說得過去,直接這樣空降進公司難以服人。」
關於周澤楷的姓,言柏軒沒有明講,可言蔓蓉卻沒有客氣,直白地道,「就是啊!他姓周又不姓言!」她居高臨下地看著周澤楷,眼神裡滿是輕蔑與不屑,「哼,一個私生子,出去就出去了,到現在竟然還妄想回來分一杯羹?你是不是忘了你母親……」
「言蔓蓉!妳閉嘴!」
在聽到第一聲「私生子」的時候,言哲青的臉色就已經拉下,他忍著沒發作,卻沒想到這個女兒還不消停又說了第二次,甚至還打算拿周澤楷的母親作文章,頓時就怒了。
然而平時恃寵而嬌慣了的言蔓蓉卻沒有將父親的警告放在心上,反而變本加厲。
「我有說錯嗎!?他難道不是私生子?難道不是他自己不願意改姓?既然連姓都不願意改,又有什麼臉說自己是言家人?簡直不要臉!跟他那個母親一樣下……」
最後那個賤字還沒說出來,言蔓蓉的臉就被一個巴掌給打歪了。
餐桌上頓時安靜了下來,只剩被打翻在桌上的杯子空轉的聲音。
言蔓蓉好半天才回過神,捂著自己臉,雙眼含著淚水,滿是不可置信地看著自己父親,「你……打我?你從小到大都沒打過我,今天卻為了一個私生子打我!?」
向來疼寵女兒的言哲青今日卻不同以往,不僅沒有好聲好氣地哄她,反而身姿筆挺,將雙手背在身後,嚴肅地看著她。
「我就該早點打醒妳,省得妳長這麼大了還給我丟臉!」言哲青指著她罵道,「大家閨秀的不學好,妳看看妳現在是什麼模樣,像話嗎?衣衫不整還披頭散髮,連說的話都不乾淨了,我是這樣教妳的嗎?私生子私生子的,那是妳哥哥!滿嘴亂七八糟的話到底是跟誰學的!?還汙蔑自己哥哥的母親!妳媽當年是怎麼教妳的?竟把妳教成這副德性!」
言哲青這輩子,可以容忍旁人對周澤楷說三道四,卻不能接受的有人辱罵周映茹。饒是言夫人還在世的時候,也不敢當著言哲青的面說周映茹的不是。她就曾因為一次說錯了話,而被言哲青冷落了大半年,不僅如此,還差點連經濟都給斷了。
從那以後她便知道,可以說周澤楷的是非,但絕不能提到他母親的一句不好。
她離世之前,自然也告誡過三個子女,千萬別在言哲青面前提到周映茹三個字。言柏軒聽懂了,可當時年紀還小的言蔓蓉聽是聽了,卻不懂背後道理。
她不明白周映茹對言哲青的重要性,也不明白自己父親為什麼總是要偏袒一個私生子,更不明白,當年並非是周澤楷自己不願改姓,而是在他提出之前,言哲青便先說了不必改。
從前周澤楷只以為是父親不願意認他,長大後,有次不經意間看見父親將母親的照片珍而重之的收起來,他才明白,讓自己姓周,是父親的一個念想,對母親的紀念。
這些,言蔓蓉當然都不會明白,甚至不屑去明白。所以只覺得自己父親不可理喻,竟為了一個外人而打她!
想到這裡,言蔓蓉委屈地眼淚止也止不住的往下掉,「你居然……居然因為那對母子對我大小聲……你……」
向來看不得女兒掉眼淚的言哲青今天卻是鐵了心,不僅沒心軟,還十分堅持地說,「向妳哥道歉,妳若是不道歉,今後別想從我這兒拿到一毛錢!」
「誰要跟他道歉!」言蔓蓉哭著大喊,摀著自己紅腫的臉頰對自己父親吼,「我才不要跟他道歉!他根本不配!」說完就哭著往樓上跑。
二樓很快就傳來一聲重重的關門聲,以及厚重門板擋也擋不住的嚎啕哭聲。
言哲青搖頭嘆氣,重新坐回到椅子上。
雖然料到了言蔓荷會被父親責罵,但那一巴掌……卻是言柏軒也料到的。
他拍了拍父親的背,安慰了他幾句,「爸,蔓蔓還小,不懂事,您怎麼就對她動手了?」
「還小?她都二十七了,眼看著就要三十了,這還叫年紀小?」言哲青氣不打一處來,「你媽當年到底都在你們面前說了什麼?這麼粗俗的話她都能說出來!」
「………」言柏軒沉默,他自然不會跟自家父親坦誠,當年他們母親罵得可比這要難聽得太多了。
「爸。」周澤楷開口,「沒事的。」
「澤楷,你別把你妹的話放心上,你……」
周澤楷卻是笑著打斷父親,「沒事,您別操心。」
好好一頓早餐就這麼被弄得烏煙瘴氣,任誰看著這一桌的杯盤狼藉也吃不下,讓下清理乾淨後也沒再讓人端上新的。
言柏軒沒想面對一桌子低氣壓,安慰父親幾句便藉口有要事得先出門,言哲青揮揮手讓他自行去了。
待他離開,言哲青才搖頭自語道,「一個個都是不省心的……」他抬頭看過去,才發現坐在對面的兄弟倆一個雙手交疊在桌上,神色沉著穩重,另一個則端著咖啡,食指沿著杯緣繞畫,低垂的眼裡含著一種有所思慮的冷靜,無論是誰看去,都會被如此出色的兩人給吸引。
言哲青心裡暗暗搖頭,只嘆言柏軒表面工夫學了個全,卻始終沒學到該學的。別說及不上言柏堯的十分之一,就是連周澤楷的從容淡定都比不上。
「你們倆……」
言哲青剛開口,兄弟兩人便雙雙將目光放到他身上,他看著,一時也不知該說什麼才好,便嘆著氣道,「沒什麼。澤楷,有什麼事就問你大哥吧。」
周澤楷點點頭回,「知道。」
言哲青便起身,雙手負在身後,也離開了餐桌。
望著父親離去的身影,周澤楷莫名地想起了幼時讀的一篇文章,頓時覺得父親的背影雖然筆挺,卻不如從前高大,也不知怎麼的,一句「爸」便喊出了口。
言哲青回頭,不解地看著自家小兒子。
周澤楷抿了抿唇,才開口,「別怪她,她不懂。」
雖然只是簡單幾個字,但在場幾人卻是都聽懂了。言哲青笑了笑,沒說話,擺擺手便走了。
「她確實不懂,卻也沒想過要懂。」等父親上了樓,言柏堯才開口說了這麼一句。
「因為沒人教她。」周澤楷一直沒有對這個妹妹特別反感,也知道她本性不壞,只是因為身為言家最小的女兒,被寵上了天,又沒有人會指責她,久了她便覺得認為自己的認知全是對的,她沒有錯。
「是我忽略了。」言柏堯感嘆,「也不知現在教還來不來得及……」
「沒事。」周澤楷端著咖啡站起身,「教不會,找個能忍的。」
一個任性的大小姐而已,周澤楷相信言家供得起,也能找到適合她的對象。
言柏堯聽了哭笑不得,「你說得到挺輕鬆,敢情不是你去教。」
周澤楷挑眉,「我?她會聽?」
「會不會聽是其次,重點是,她得先聽懂。」
就周澤楷這一句三、五個字的說話方式,能聽懂的人可不多啊。
周澤楷聳聳肩,表示不以為意。然後才低下頭問他哥,「哥,有事商量。時間,可以?」
言柏堯挑挑眉,心裡有些意外周澤楷會找他商量事情,不過卻沒有拒絕,「可以。」說著他也起身,「書房說吧。」
TBC.
葉修:小周,千萬別把咱女兒寵成那樣了。
小周:不會的。凜凜,很乖,可以寵。
凜凜:嗯!凜凜,很乖!
葉修:………
這育兒大事可能不能交給小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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