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末晚來更囉~
這章主要在後半那兒補了一小段,其他就沒什麼大改了
二十二、錯憶
意識時而清楚、時而模糊。
葉修感覺自己回到了小時候,他腳下走的每一步,都有點吃力,也有些蹣跚。
父親與母親分別牽著他和葉秋,走過他所熟悉的田園小徑,穿過那一片蒼蒼鬱鬱的綠林,記憶中最清雅高潔、最莊嚴尊貴的聖地,就隱在林子的深處。
母親的笑容總是溫潤如水,葉修還能記得,她用輕柔的嗓音述說著屬於他們先祖的歷史、屬於還在希克羅亞的梵卓亞的光榮。
走在前頭的父親背影偉岸,他是個嚴肅且認真的人,但嚴肅的面孔之下,卻也不失身為一名父親應有的慈祥。
葉修還來不及感受這一片溫馨祥和的回憶,母親的話語被狂風吹散,牽著他的手也如散沙一般逝去。
轉眼便是火光四起,煙霧瀰漫在被大火照亮的夜空裡。
族人的尖叫、血腥的味道,葉修還是在那條通往聖地的小徑。
但不同的是,他在奔跑,母親拉著他、將弟弟抱在懷裡跑著,瘋狂的跑著。
葉秋哭喊著,嚎啕著,父親死了!母親,父親死了!
但是母親沒有理會他,連安慰一聲都沒有,她堅毅的眼裡含著水光,死命地往前跑著,還對著想回頭的自己大吼。
──別回頭!葉修,不許回頭!
為什麼不能回頭?
後頭有什麼?
在回憶的夢境中,葉修聽從了母親的話,乖乖地向前跑,但是他卻想起了,想起了曾經的自己,其實並沒有將母親的話聽進去,好奇心旺盛的他,在狼狽奔跑之餘,回頭望了過去。
而後,他的瞳孔裡映進了這輩子最想抹去,卻再也抹不掉的畫面。
他看見了莫大的傷痛、看見了……血親的逝去。
夢裡的葉修這才想起,是四個人。
原本在這小徑之中狂奔著的,其實是四個人,是他們一家四口。
但他和弟弟還小,孩子的腳程太慢,跑不過身後步步逼進的那頭獸。
於是他的父親,將葉秋交給母親之後停下了腳步,停下來,以肉身阻擋獸皇的追擊。
回頭的最後一眼,是父親身死獸爪下的畫面。
這些年早已被淡忘的記憶,在這場夢裡慢慢地變得清晰。豹足的前肢,就踩在父親的屍身上,沿著長長獸爪滴落的,是他父親的血、是他族人的血。
那隻獸優雅地抬高了頭,如貓一般的豎瞳,在記憶裡與自己對上了視線,而後那雙有勁的後腿一蹬,追了上來。
染血的爪子停在了葉修的視線之前,就像被硬生生切斷的電影畫面,成了整片的黑色,世界歸於寂靜。
寂靜之後,慢慢傳進葉修耳裡的,是弟弟的哭聲,還有母親的說話聲。
她在說話,和人說話,和一個男人。
男人的嗓音溫潤低沉,葉修覺得有些熟悉,像是聽過,又像沒有。
聲音從低沉到低啞,葉修這才聽出那人說起話來竟是斷斷續續,偶爾一口氣還喘不上來,明顯是受了傷的樣子。
最終,葉修只聽見了他語尾的最後三個字──殺了我……
他掙扎著睜開眼,朦朧的視野裡,慢慢出現了母親染血的白衣、還有在她腳邊,一襲墨色殘破的華服。
……那是誰?
葉修看不清楚,也聽不清,沙啞的母親兩個字,從他乾澀的喉嚨裡吐出。
母親聽見了,她回過頭,用紅腫的雙眼來回看著他們兄弟,而後走到他的面前,蹲下身將自己擁進了懷裡。
「葉修……對不起……」
對不起什麼?
為什麼母親要說對不起?
爆裂的聲音再度響起,那尖銳刺耳的獸鳴傳進了葉修耳裡,讓他頭痛欲裂。
他知道,那隻獸來了。
母親擋在了他們兄弟的身前,她身上的血沾染到自己身上。
大火漫延到了聖殿裡,襯著母親身上的血色,讓葉修覺得特別扎眼。
「葉修,記住。」母親背對著他,輕柔開口,語氣卻是特別的凝重,「千萬記住,如果有一天,她再一次回到這片土地,記得……………」
記得什麼?
後半的句子像是被什麼刻意掩蓋過去一般,葉修想努力聽,但那片不安靜的世界裡,只有弟弟撕心裂肺的哭喊傳進了心裡。
──母親!不要!!
世界被靜了音、被停了格,聖殿裡火光的燄紅、母親身上血色的腥紅……還有,那隻獸幽藍色的身影,突然像是被人用手抹去的油畫一般,全都被抹在了一起,抹成了一團黑。
最終,歸於無。
葉修緩緩睜開眼,意識竟是少有的茫然。
他看著蒼白的天花板,花了幾分鐘的時間才把自己從那混亂的夢境裡拔出來,想起他早已離開了家園、離開了故土,而這裡是離家千萬里遠的中央區,中央區的醫療大樓病房。
那場審判結束之後,他和周澤楷又回到醫療大樓,按著張新杰一早就安排好的行程做了幾個檢查。
醫學科技進步,整套檢查沒花多少時間,整個程序走完也不過晚上八九點的事,當下葉修便想直接出院,但聯盟第一治療不答應,放話說你要真想出院,可以,先和周隊對上五個回合,五回合內你還能像平常一樣好好站著,我就讓你出院。
自己的身體恢復到什麼狀態,葉修自己是最清楚的那個。若是以這種狀態和周澤楷動起手,大概不用三個回合,他就能被打趴在地上了。
於是他只好摸摸鼻子,和自家哨兵回了VIP病房。
只能說張新杰不塊為第一治療,在葉修精湛到幾乎連周澤楷都差點被騙過的演技下,他還是能看出對方其實並沒有表現出來的那般無恙,尤其是在體力方面。
這一點倒是不用張新杰特別說,從葉修回到病房沒多久就完全睡死過去就可以看出來了。
那副曾經被重傷的身體,素質已經大不如前,透支過多的體力,並沒有辦法那麼快的復原,更別說他還要分出一些去壓制體內隨時要吞噬他的璃光,本來就是沒辦法說好就能馬上好全,若不是今天那庭非他出面不可,否則張新杰是絕不可能讓他走出醫療大樓的。
葉修眨了眨有些乾澀的眼,又轉了轉眼珠子,沒看見入睡前還在自己身旁的偉岸身影,卻是在一邊的單人沙發上看見了那張和自己一模一樣的臉。
葉秋身姿筆挺地坐著,閉著眼像是在養神,也像是在沉思。葉修沒有喊他,可葉秋卻是直接感應到了一樣,在葉修將視線放到自己身上的時候,就抬眼看了過去。
「醒了?」
葉修微微點頭,偏頭看見窗外天邊飄著染上夕色的雲彩,便知道自己這一睡,又不知睡過去多久時間。他緩緩坐起身,用澀啞的聲音問自己弟弟,「回來了?」
「嗯。」
一對雙生兄弟,很多事不必親自說出口,光是一個簡單的眼神,就能明白很多事。於是葉修開口便直接問,「找到了什麼?」
葉秋眼神闇了幾分,搖搖頭回了一句沒有,才起身去倒了一杯水遞給自己哥哥。
葉修接了水仰頭便灌,像是渴了許久的植物一樣。葉秋看著他,語氣不甚肯定地開口,「哥,你確定……」
「在的。」葉修打斷他,語氣堅定,「肯定還在。」
「這麼賭定?」
「她和我們在找的,是相對、相應的存在,如果不在……」葉修眼神閃過一抹複雜的情緒,「當初卡洛希亞就不會毀了榮耀城。」
她趕盡殺絕,為的是梵卓亞和帕鄔斯之間千萬年的仇恨;但她掘地三尺,找遍了整個榮耀城,為的又是什麼?
從前葉修沒想太多,只以為她真是為了要殺盡所有梵卓亞的血脈。直到他與她的精神有了聯繫,葉修才發現,她和自己一樣,一直都在尋找某個東西。
可相對於只知道要找,卻連自己要找的東西是什麼、是什麼樣子都不甚清楚的葉修,卡洛希亞卻是明確地知道她在找什麼,連東西的位置都很肯定,就在舊城區裡,在過去他們所生活過的榮耀城裡。
這一點,葉修其實也是到了去年,頻繁地去了幾次舊城區之後,才猜測自己和葉秋這些年來分神在榮耀大陸上尋找的東西,從頭到尾根本就沒有離開過他們的故土。
「……你怎麼知道的?」都過去多少年了,自他們兄弟分開之後,葉秋幾乎走遍了聯盟十大區界與十小邊區界,卻連一點蛛絲馬跡都沒有,沒想到葉修只是回了幾次舊城,便確定了。
關於卡洛希亞的事,勢必得和葉秋說明白,只是葉修並沒有在第一時間回答他,只是用一雙變了色的瞳仁盯著自己弟弟看。
葉秋一看便明白他的擔憂,便抬手輕輕一揮,整間病房的空間隨著他的動作起了微微的波動,若有似無,除了葉修大概也沒第二人能發現這細微的改變。
「行了。」葉秋拉了張椅子坐下,銀色的長髮隨著動作在他黑色的西裝上飄動著,「這下暫時不會有人進來、也不會有人聽見我們說話。」
葉修看著恢復原本面目的弟弟,輕輕吐出一口氣,有著感嘆也有著欣慰,「幾年不見就把結界術練到這般成就,不錯不錯。」
葉秋給自己哥哥一個白眼,說我這體質也就只適合練這門技術了,不然還能做什麼?
「挺好的不是?」葉修笑,「整個榮耀大陸,也就你能做出這樣的結界了。」
「……」葉秋雙手環胸,臉上神情有些複雜。
確實,結界術若不是血統非常純正的梵卓亞還真結不出來。畢竟要布下結界,就必須使用到身上的光,有時就算是純血的梵卓亞,也不一定能結出一個牢固的結界。
是以放眼整個地球,如今有這般能耐結出結界的,也就他們葉家兄弟而已……或許,可以再加上一個擁有強大璃光的周澤楷。
葉修曾在嘉世光石塔周圍落下的光壁,就是這樣的一個結界。
「不談這個,你想說什麼趕緊說,否則等等你家哨兵回來發現進不了門事情就嚴重了。」他可不想多廢唇舌去解釋這能隔絕所有的結界是怎麼布下的。
「……我確實是猜到東西可能沒有離開過舊城,但我真正肯定,是透過卡洛希亞。」葉修慢慢斂去了笑容,眼神難得嚴肅地看向葉秋,「她打入我身體裡的那道光,讓我與她的精神世界,產生了連結。」
話落,葉秋那雙琉璃色的瞳仁便倏地瞪大,「連結!?」
「嗯。」葉修點頭,「連結。我和她可以共存在我的、或是她的精神世界,甚至不用同處一個空間,就算隔著一條窄細的空間裂縫,也能交談。」
「怎、怎麼可能!?」
「理論上確實不可能,但事實就是如此。」
一直以來,能夠共同享有精神世界的,只有結合的哨兵與嚮導,或是戰士與領導。
只要沒有結合,一個人的精神世界,便只有自己能夠自由來去,若他人要進出,則必須得到允許。
但葉修和卡洛希亞,卻能不受制約地走進對方的精神世界,若想要對方離開,只能像葉修上回那般,用強制的方法驅離。
「只是因為璃光?」葉秋一臉不可思議地看著自己兄長,「一道璃光?」
「……我覺得並不完全是因為她打進來的那道璃光,應該還有其他原因……」葉修垂頭,一手放在下巴上思索道,「但我的確是因為如此才確定東西還在舊城,還有,她在找的,也是……」
「她在找的?」葉秋問,「她也在找東西?知道是什麼嗎?」
葉修搖搖頭,「不知道……」他想起了卡洛希亞曾在精神世界裡對自己說的話。
她說,他忘了,但他會想起來,總有一天會想起來。
而事實也如她所說,曾經失去的記憶確實正慢慢地被喚醒,剛剛那斷斷續續的夢境,就是證明。
甚至,他發現他不只是忘記而已,更有可能……
夢裡,是被他遺忘的過去。
曾經,他以為那晚的最後,倒在母親身邊,那一身墨色華服的人,是身首異處的父親。
但一場夢境卻明白的告訴他,不是。
那個男人,並不是父親。
父親早已身死在那條綠林小徑上,為了讓他們母子三人逃脫,父親犧牲了自己……
那麼,那個人……到底是誰?
思及此,一道溫潤如玉,卻帶著歲月滄桑的聲音竄進了葉修腦海。
──我已經……活了很長很長的日子了。我族壽命雖然看不見盡頭,但終也會有結束的一天。而我希望,在有生之年,能看見那場惡夢的終結。
他認識……他該是認識那人的……
但是為什麼他會忘記?
不僅僅是那一夜而已,葉修發現,在自己的記憶裡,有關那個人的一切,就像被刻意抽走一樣,如果不是那場夢,他連想都想不起有這個人的存在。
──修殿下,我相信,你會是那個人……
誰?他到底是誰?
太陽穴突然竄出一股劇烈的疼痛,疼得葉修皺起眉雙眼緊閉。
「哥?」
「……沒事。」葉修抬手壓了壓還在陣痛的地方,試著減輕疼痛,然而只要他試著回想關於那人的事,那像針扎一般的刺痛就會加劇。
最後葉修也只能放棄,轉而問自家弟弟,「葉秋,關於那晚……卡洛希亞……撕開空間裂縫的那晚,你還記不記得……」他語氣微頓,不自覺地吞了一口口水,試探性地開口問,「記不記得發生了麼?父親和母親……」
「哥。」葉秋打斷他,嗓音澀啞,「那晚,說真的……很多事情,都不太有印象了,只依稀記得……父親死了,死在我們身邊。母親將她逼回虛無之間後,也死了……」
葉修聽了心下一凜,果然如他所料,他不只是忘記而已,他的記憶甚至完全被錯置了。
不只自己的,就連葉秋也是。
在他們兄弟的記憶裡,父親是先一步死在母親身邊的,可事實呢?
事實卻是他在夢裡看到那樣,父親死在了逃亡的路上,那個倒在母親身旁的男人,並不是父親。
葉秋沒發現葉修瞬間變了的神情,逕自說著,「其實……所有的一切都像殘片一樣,很模糊。但我最記得最清楚的……是你對我說……」他停下,看向葉修,眼角微微泛紅。
葉修也看著他,喃喃低語,「滅世……」
「對……」葉秋點頭。他到現在都還記得,當自己在那片絢爛的陽光中睜眼所看見的景象。
殘破的建築物、四散的屍塊,入眼全是腥紅的血色,和頭上旭日的朝陽成了可笑的對比。
他的哥哥抱著他,向來光彩奪目的瞳孔失去了顏色,只是無神地望著某個地方,睜著眼在流淚。
「你問我,想滅世,還是救世……」
葉修緩緩閉起眼,他想到了卡洛希亞。
那隻美麗的獸皇說他失去璃光的原因,就是她的收穫。
他是怎麼失去自己身上的璃光?失去那塊記憶的碎片?
消失的璃光又會在哪裡?
忘記的、被消去的那些記憶裡,又發生了什麼?
這該是很重要的事才對,但他怎麼會忘了?
隨著一陣劇烈的頭疼,又是另一個陌生的畫面侵入了他的腦海。
和夢境裡熟悉的景象不同,那是一個不屬於人類的男子、不屬於地球的場景。
葉修又再一次看到了曾經出現在自己幻象之中的男人。不同於夢境裡那身著墨色華服的男子,較為年輕的男人站在一棵高大、發著紫色光芒的樹下。斗篷的兜帽遮住了他的長相,葉修只看見男人穿著梵卓亞的祭司袍,左手捧著一本厚重的書,右手抓著一柄古老的手杖。
男人在說話,對某個人說話。
──我知道,她會恨我……但我還是,必須這麼做。
──既然這是我的宿命,我便會去完成,無論我將犧牲什麼,即使是性命,再所不惜!
葉修這時才藉由他抬頭的動作,看見了帽沿之下,那雙眼眸裡透出的悲傷與殺意。
如此矛頓的兩種情感。
既然要殺,又何必感到傷悲?
既會哀傷,又為何一定要殺?
葉修參不透,而他眼前的畫面又再次轉換,他的視角瞬間從旁觀者,成為了某個人的主視線。
自己在奔跑,在一大片紫色的草原上狂奔著,四周是無數人爭先恐後逃跑的身影與驚慌害怕的尖叫,以及琉獸群越來越近的喧囂,還有更後頭傳來的,只屬於獸人們的特殊吼聲。
視線因為奔跑而晃動,葉修看不清和他一起奔跑的究竟都是哪些人,只知道,他的視野在一個一百八十度的回看之後,內心緊張的情緒提到了最高點,然後,他聽見不熟悉的嗓音,從自己的喉嚨滾出來,那並不是,屬於自己的聲音。
──跑!快跑!
跑。
對,必須跑,無論他所看到的是誰的記憶,就算是葉修自己,在看見那一群由獸人領著而來,成千上萬的琉獸,他也會這樣喊。
跑,跑啊!
視線,又一次回轉。
這一次,葉修清楚地看見了,看見那隻領在最前方的,高貴美麗,卻也極為邪惡的──獸之皇。
那是,卡洛希亞。
她在發怒,在悲憤,喉嚨裡發出的吼聲張顯著她極不平靜的心。
那是葉修不曾看過的卡洛希亞。
她是皇,是高高在上,統馭著眾帕鄔斯的皇。
在葉修的印象裡,她就連屠殺舊城區的那一晚,面色都是那樣的冰冷且殘酷。
是什麼,讓她脫去了那層冰冷的外殼?
是什麼,牽起了她最真切的情感?
又是什麼,讓她悲慟至怒不可遏?
她怒吼著,嘴裡吼出一個人名,葉修聽不清楚,卻能感覺身體裡那顆與自己同步的心臟,因為這聲怒吼而感到劇烈的震盪。
有驚恐、有慚愧,也有……無語可述的心痛。
宛若精神斷裂的疼痛……
──……修!
「……哥……哥!」
!
葉修身體猛地一震,思緒被葉秋強制帶回了現實。
額際落下幾滴細汗,琉璃色的眼珠子盯著葉秋,焦距卻是隔了好一陣才聚在一起,而後才用試探的語氣問,「……葉秋?」
葉秋見他如此立刻緊張地問,「哥,你怎麼了?是看見了什麼?」他知道他哥常會在夢裡,或是閉目養神的時候看見一些畫面片段,不管是過去的、現在的,或是一些非現實的。
葉修閉上眼不說話。
他看見了什麼?他看見了……
看見了一個應該要認識的男人,也看見了一個陌生卻又熟悉的梵卓亞祭司,還看見了……
「卡洛希亞……」葉修緩緩張開紅著雙眼,低啞著說出這個名字,他不只看見了她,還看見了……「我看見了……先祖們的逃亡。」
他不會猜錯的,那肯定是梵卓亞們最後的逃亡。
雖然驚惶恐懼的尖叫聲在身邊此起彼落,還夾雜著無數獸吼,但他還是聽見了,聽見了那些梵卓亞相互之間的鼓勵與自我安慰。
──跑,再跑快一點!再堅持一會兒!逃進那條通道,我們就會自由了!
──堅持下去!逃過了這次,我們往後就不用再逃了!
逃,快點逃!
葉修幾乎能感受到,夾雜在他們內心的驚恐和心中無限的期盼。
只要逃過這回,就成功了!
他們將會有一個新的土地、新的家園,無論好或壞,至少,他們再也不用被追逐了!
但是,逃過的,有多少人?沒逃過的,又有多少人?
從那道視野望出去,葉修在遙遠的彼端,看見了暗渦的影子,有許多梵卓亞爭先恐後的走進去,卻還有著更多的梵卓亞在自己的身周,甚至身後逃亡著,而卡洛希亞率領的大軍卻盡在咫尺。
來不及的,這些梵卓亞,怎麼可能來得及?
這根本就不是史書上記載的那樣,什麼當通道開啟之後,無數的梵卓亞懷著感激及感恩的心情,井然有序地進入那條通道,開啟通道的偉大先祖也在最後走了進來……
狗屁!
全是編的!
都是騙人的!!
逃進暗渦裡的梵卓亞有,但是來不及逃的,更多!
在那樣的狀態下,怎麼可能逃得了?怎麼可能?
進入暗渦的梵卓亞移居到了地球,那麼沒逃過的呢?
逃不過的,也只有一個下場──死。
不能接受。
不明所以的,葉修覺得他並不能夠接受這樣的事實,不能接受這麼多的族人就這樣在自由之前慘死──縱然千百多年前的事,其實跟他並沒有直接的關係。
要怎麼做?
要怎麼做才能讓他們逃離?
該怎麼做?
如果是他,他會怎麼做?
突然間,葉修想起了,想起之前由他嘴裡脫口而出,卻是完全不經他大腦處理的話。
──牠們追來了,追到那道開啟的通道口,所以他選擇留下來……留在那裡,擋住……擋住……
葉修並沒有看見最後到底真正發生了什麼,但他幾乎可以預想得到,那位先祖會做出什麼決定。
雖然猜不到他是怎麼做的,但他必定是用盡全力,擋下追殺而來的萬千敵人。
以自己一人的性命,成就所有梵卓亞期盼多年的自由。
很值。
葉修不知道那位先祖的想法,但他自己卻覺得,很值。
為什麼那位偉大的先祖並沒有來到地球?
為什麼被開啟的暗渦會關不起來?
因為,他根本就沒有活下來。
這,才是真實,真正的史實。
他們兄弟倆從小聽到大的那些傳說,都是由後人杜撰出來的故事,葉修親眼看見的、親口說出的那一段,才是最真實的。
「葉秋。」葉修神情帶著些哀痛,卻又是異常嚴肅地開口,「或許……歷史,並不是我們所知道的那樣……」
葉秋一聽就知道他哥指的是哪件事,那天葉修脫口而出的話,他早就想找他問清楚了。
葉修慢慢地將他最後看見的簡述給自己弟弟聽,葉秋越聽臉色越不好,聽完後沉思了一會兒才緩緩開口,「……如果我沒猜錯,剛剛走神的幾分鐘,你的精神應該是跟那位『偉大的先祖』同步了。」
不只跨越了空間,也跨越了時間,究竟是什麼原因造成了的,葉秋也不及去細究,他第一時間想到的是他哥從小到大的怪毛病。
「……你從小時候開始,就十分不喜歡聽母親說這段故事。」然而這一段,卻是所有孩童最喜歡的段落。偉大的先祖救了所有族人的英雄事蹟,哪個孩子會不愛聽?也就他哥一個奇葩,避如蛇蠍一樣。這當中不會沒有理由,只是從前無從得知,現在卻是……
「我想……」葉秋看著他哥十分肯定地說,「我想那是因為你潛意識裡知道,那不是史實、不是真實發生的,所以才會異常的討厭。只是,為什麼?」
葉修揉了自己的太陽穴搖頭說,我要是知道就不用這麼煩惱了。
被消去的、錯置的記憶,在卡洛希亞那道璃光打進自己身體裡之後,慢慢地回歸。除此之外,還有那時不時,會自動竄進腦海裡的莫名景象。
那該是屬於某個人的記憶,如果葉秋的猜測沒錯,那麼他看見的,就是那位先祖的記憶。藉由這些影象與回憶,葉修才能確定那段被竄改過的歷史。
「還有件事……」葉修看著葉秋沉沉的說,「父親,並不是死在母親身邊的。」
比起歷史的真與假,葉秋覺得葉修開口對他說的這件事,更加的匪夷所思,「怎麼可能……我明明看見了……」他明明看見那身著一身華服,滿身是血倒在母親身邊的男人,「那是父……」
「不是。」像是猜到了葉秋心中所想,葉修眼神堅定地打斷葉秋,「他並不是父親。」
這話讓葉秋心思紊亂,雖然那晚上的事他記得的不多,但他還不至於會將父親與別的男人搞混。如果那個人不是父親,又會是誰?而他又為什麼會將那個人記成父親?
「記憶錯置。」葉修淡淡告訴他答案,「有人,將我們的記憶刪去、並加以竄改。」
所以他們兄弟兩個,才會一個失去了一段記憶、另一個則是對那晚的事沒個清晰的印象,這全都是因為有人將對他們的記憶動了手腳。
空間沉寂了下來,兄弟倆都靜默著不說話。
葉秋花了一段時間消化、沉澱他哥告訴他的訊息,好半天才將震驚的神色慢慢收回去。他抹了抹臉,聲音嘶啞的開口,「如果……如果你我的記憶都被人刪去、更改……」他慢慢抬頭看向葉修,眼底帶著一些迷網還有一些不可置信,「那一晚,除了卡洛希亞,又有誰、又是誰……有那個能力,做到這件事?」
還有誰,能做到?
在被火光包圍的聖殿之內,除了他們兄弟,只有一個帕鄔斯的皇、一個倒地不起陌生男子,還有……他們的母親。
葉修緩緩閉上眼,輕聲,卻又語氣堅定地開口,「母后,只有母后做得到。」
他用的稱呼是母后,而非他一直以來喊的母親。
他們倆兄弟從小都一直有一個習慣,那屬於皇族的稱謂,向來只在人前喊。離開了世人的視線,回到只有自家人的地方,他和葉秋,便和尋常人一樣,喊父親母親,或者爸爸媽媽。
雖然父親曾試著想讓他們改口,年紀還很小的葉修便對他說,那都是喊給別人聽的,一聲皇、一聲后,喊得都沒感情了,只有咱們自己人的時候,做什麼還要這樣?
曾經的梵卓亞王聽自己大兒子這麼說,想再說什麼,最後也只是嘆了口氣,睜隻眼閉隻眼的隨他們兄弟倆去了。
滅族之後,那樣的稱呼更是被兄弟兩人給丟得徹底,無論何時、無論何地,他們都只稱父親,母親。
而現在,葉修卻是喊了母后,葉秋立刻就明白了這其中的深義。
葉修相信葉秋也是猜到了答案,截去、更改他們的記憶,確實是他們的母親。但她卻不是以母親的身份,而是以身為一名皇后的身份,去做的決定。
一時之間,想不出答案的兄弟兩人又都陷入了沉默。
良久,葉修才先打破幾乎要凝滯的空氣。
他長長吐出一口氣,「回去吧。」
「什麼?」
「回家。」葉修看他,「既然記憶錯亂的根源在家鄉,那咱們就回家去把它找回來。母親既然會這麼做,就表示依當時的情況,只有那樣做,才是最正確的。至於她是出於什麼原因不得不消去我們片斷的記憶……我們也得找出原因。」
「嗯。」
「還有,就算歷史真被竄改過,也不可能做到將真相都完全銷毀的地步,事情只要發生過,就一定會留下痕跡,就算再小,都還是會存在。所以……」葉修抬眼,將視線放到門口處,輕輕一個彈指,空間隨之微微起了一個小小的波動。
一道修長的身影,便突然出現在這間病房裡。
葉修眼神看著他,話卻是對自己弟弟說的,「我們回去,回家去。」
葉秋跟著看向視線鎖住自家哥哥不放的周澤楷,後者臉上並沒有出現疑惑,顯然是已經將他們的對話都聽了進去。
這讓葉秋很不明白,明明剛剛他們兄弟在對話時是布下了一層結界的,照理說旁人不僅聽不見他們說話,更看不見他們的人,甚至連進都進不來才對。
可葉修才一解開結界,周澤楷便已經身在這間病房裡了,表示除了看不見他們兄弟兩人之外,他不僅能走進葉秋布下的結界,還能聽見在結界之中,他們的對話。
「你……怎麼辦到的?」葉秋瞪大眼,一臉的不可思議。
周澤楷走到床邊,微微低頭,嘴角淺淺勾起一個笑,伸手握住了葉修的手才慢慢回答,「我只是,走進來而已。」
走進來,看見空無一人的病房,他看不見葉修,卻能感應到他還在,不只他在,葉秋也在。
所以他沒有離開,只是站在原地,靜靜的等,等著等著,便慢慢聽見了他們兄弟倆的對話。
看不見人,卻聽得見聲音。
葉修輕嘆一口氣,十指與青年交扣,仰頭揚了一抹淺笑看他,「小周,陪我回家一趟吧。或許,能知道你的身世,你母親的來歷。」
也能知道──你身上究竟為何能擁有這麼強大的璃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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