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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肆、第十三間地獄

陸陸續續地這麼睡了大半年，或許是睡夠了，葉修清醒的時間也慢慢多了起來。周澤楷天天送來的膳食是觀音特意準備的，其中不乏稀有的靈丹妙藥，葉修餐餐吃，再加上睡得是特別得足，整個人已是恢復得差不多。

周澤楷也發現他不再只是睡著或者讀那些話本，偶爾他會在竹林間打坐修行，也偶爾會在竹屋外臉身子，打一套拳或是耍一套槍法。

「最近很忙？」

周澤楷擺著碗盤的手一頓，點點頭嗯了聲，然後問葉修，「怎麼，知道？」

「算算日子，也差不多近了。」葉修慢慢道，「神佛大會。」

「是。」周澤楷回他，「就在下月。」

關於神佛大會的事，葉修沒有再追問，也不想明白得太詳細。

只是沒過兩日，觀音就前來竹林尋他了，連同許久不見的太上老君。

兩人的臉色都有些難看，葉修掩然把竹林小屋當成自己家，親自給他們沏了壺茶。

「說吧，發生什麼了？神佛大會在際，你們二位應該都該忙到昏頭轉向才對，怎麼還有空上我這兒。」葉修慢吞吞地說，似乎在這竹林裡悠閒久了，人也散漫了點。

「冥界十殿找來了。」太上老君也沒多少心思和這位五萬餘年的老友敘舊，急忙忙地就將來意說了。

冥界之主，十殿閻羅王，人稱十殿，地獄十八層皆由他管理，包括葉修曾經冰封住的第十三間。

葉修微微蹙眉，「第十三間出事了？」

照理，他冰封這麼久一直在以自身靈力與修為淨化，五萬餘年過去，早該清了個乾淨，就算沒有，也不應該出事才對。

觀音點點頭，「你的封印破了之後，十殿那兒是最先知道的，於是他讓池夫人回去掌管，守著別再讓任何惡鬼邪靈進入。」

「哦？」葉修嘻嘻笑了笑，「原來他也察覺到了嗎？」

這話讓兩人皆是一愣，老君不明所以的問，「十三間地獄……難道因為你有了什麼變化？」

葉修點點頭，而後又搖頭，「或多或少有一點。不過若要我說……這第十三間，本就不該存在。」沒理會他倆臉上的疑惑，葉修將沏好的茶放到他們面前，神色清淡，但語氣卻沉了幾分，「但凡最底層的地獄，所有罪惡都有能被度化的一日，但在第十三間，卻沒有。」

太上老君一聽，立刻驚道，「怎麼可能！？在那兒的罪魂刑期是兩萬週年，期限一至自然有能被引出投胎。」

「確實是兩萬週年，但那也要看……有沒有魂能撐到那個刑期結束。」葉修抿了口茶，潤了潤喉嚨才解釋，「冥界有個秘密從不為人知，若非我親自去了一趟第十三間，否則也不會知道。那第十三間，自地府冥界剛起之初，就從來沒有罪魂自那兒被度化。這件事，只有十殿和池夫人以及少數人知曉，至於有哪些，我不清楚。」

「起因我認為……大概就是那座血池。」葉修邊喝著茶邊說出他的猜測，「那座血池……就是詛咒。詛咒從誰而起已然無從查起，但在池夫人之前，那第十三間其實一直處在無人管理的狀態，表面眾鬼魂是去受刑罰，但其實被投入的罪魂惡鬼就像被丟入一個巨大的練魂盅裡，它們相互撕殺吞噬，渴望成為裡頭最強的妖邪便能離開那裡。於是，原有的罪孽未贖，卻一罪加上一罪。如此一來，自然不會有被第十三間地獄度化成功的罪魂。」

「我冰封了第十三間，得利最大的，大概就是十殿了，他頭疼十三間的事很久了。」葉修嗤笑一聲，「所以，這回他來天界，是來找我？」

「倒不是……」觀音搖頭，「他沒提你的事，只說要將第十三間的事在神佛大會上提一提。」

「算他還有點良心。」葉修哼笑道，「不過……光是他這麼說，父君大概就已經知道我的封印已被破了。」

「是。」觀音如實道，「帝君向十殿問了你的去處，十殿沒告訴他。不過……」

「不過殺神再出之事，不出幾日便會傳遍天地六界，無人不知，無人不曉。」葉修自己接過了她的話。

「唉，這事還真挺麻煩的。」老人家用寬袖抹了抹額上的汗，哀聲嘆氣，「在搞定那什麼十三間之前，我看你啊，就在菩薩這竹林裡好生待著，一步也不要出去，橫述都有她設下的結界，除了佛祖之外，其餘生靈沒她允許是進不來的，你就別出去惹事了。」

「老君，我在你眼裡這麼惹事的嗎？」

「難道不是？」太上老君吹鬍子瞪眼， 「那隻小潑猴敢在天庭這麼撒潑就是學你的！」

那潑猴姓孫！

「誒，打住！」葉修抬手，不打算接這個鍋，「我可沒去偷您丹爐裡的藥，也沒去摘王母的仙桃。」

他跟那隻姓孫的猴不一樣，他只是想要什麼就直接了當地跟人討要而已，根本犯不著去偷，多掉身價啊。

說著觀音突然抬頭，然後道，「穿雲來了。」

三人很有默契地停止這類的對話，抓起桌上瓜子開始閒話家常。

於是當周澤楷拎著晚膳來到竹屋時，看到的就是一神一仙一菩薩圍著那張不大的竹桌，一邊嗑瓜子一邊聊八卦。

這畫面，怎麼有點玄幻呢？

***

因為臨近神佛大會，周澤楷來竹林的次數從一天三次減為兩次，到最後真忙起來，三、五日才能來竹林一趟。

葉修問他，「真那麼忙？菩薩派了那麼多工作給你？」

「也不是……」周澤楷搖搖頭。

他算觀音近身的人，但老君那兒也算一份，不過自己身上的事情確實是不多，就算神佛大會將近，再忙也不會比其他小仙童子還忙，他不過就是……

「哦，我懂了。」他不說，葉修倒是能自己猜到。

這人身為天地聖子，別的毛病沒有，但天職所在，導致他總閒不下來，遇人有難都會插手管……喔不，是順手幫一把。

於是葉修道，「幫人不是壞事，只是……」

「只是？」周澤楷歪了歪頭，面露不解。

葉修真是愛極了他這看上去挺小白兔子的無辜樣，於是沒忍住，抬手摸了摸他的臉，「你不來，我挺寂寞的。」

看著葉修輕輕揚起的嘴角，眼神溫柔而和煦，溫暖如春日薰風，令人感受到一種舒適和安寧。

周澤楷看入了迷，也沒在意對方過份親膩的動作，甚至還順其自然地覆上他的手背，點了點頭給葉修一個承諾，「我以後……每天來。」

葉修滿意了，輕輕捏了捏那張好看無比的臉蛋，喃喃說了一句「這臉長得真好，比從前好看太多了，雖然從前那樣也艇好」便拿過他手上膳盒先一步進屋了。

周澤楷一愣，看著葉修的背影，摸了摸自己的臉，「從前……？」你為什麼會知道我從前長什麼樣呢？我自己都不知道呢……

難道……

周澤楷甩甩頭，沒再去細想，跟著葉修進屋。

幾日後，神佛大會前七日，葉修在用早膳的時候突然跟周澤楷說，要和他一起出竹林。

周澤楷瞪大了眼，眨了眨，以為自己聽錯，「出……竹林？」

「嗯。」葉修咬了一口仙竹，覺得十分甘甜美味，「總不能一直關著我吧？」

「可……可師父和老君……」

他們倆要葉修盡量不出竹林的事周澤楷是知道的，畢竟人是他從第十三間救回來的，而前陣子十殿來天界的事他也知道，所以……

「不太……好吧？」

「沒什麼不好。」葉修神態自若地說，「那事沒他們想得那麼好解決，而我不可能一直待在這兒，況且……」他放下碗筷，目光閃了閃，「總有些事、有些人……我得親自去見一見。」

***

周澤楷本應是佛界的人，但因觀音和太上老君交好，菩薩不需要他在身邊的時候，周澤楷有大半時候都是在老君府上待著，所以整個天界的人都認識他，也算將他視做半個天界人。

葉修隨意換了件素白的衣，臉也不遮，只隱去了金黃色的眼就和周澤楷一起出了竹林。

「你原是要去哪兒？」

周澤楷有問必答，「老君那兒。」

「嗯，那我先陪你去一趟吧。」

周澤楷也沒問那之後他想去哪兒，又是想見誰。

或許有些事……不用問出口，答案便已自在心中。

「太子您……為何會成為……鬥神？」

葉修頭一回聽周澤楷這麼喊他，腳下微微一頓，卻沒做停留，只是淡淡看了周澤楷一眼，然後如實答，「沒有為什麼，也不是我想當。那會兒三界大戰，戰爭多，我能力好戰功多，帝君一個開心就這麼封了。」

說得很是雲淡風輕，叫人乍一聽，都不會聯想到鬥神二字背後的殺戮與血腥。

他頓了頓，在周澤楷開口前又補充，「那稱呼，別對著我喊了，直接喊我名字就好。」

周澤楷張了張嘴，很快也想這麼喊確實不妥，畢竟如今的天界太子，早已不是眼前這一位了。

「啊，還有，也別用敬語了，聽著彆扭。」

周澤楷這就很不解了，「您對師父……也是這麼喊的。」

葉修輕輕笑，「人家那是慈悲為懷的菩薩呢，而我是人人喊打喊殺的殺神，怎麼比？」

這話不知怎的，讓周澤楷聽著不是很舒心，眉間微微蹙了一瞬，卻很快恢復正常。

「鬥神……如何成了殺神？」

這一次，葉修沒有像上一次那麼快回答他，而是頭也不抬地往前走，連看都不看對方一眼。

就在周澤楷以為葉修不會回答的時候，葉修在一座仙橋上停步，喊了他的名字，「周澤楷。」

周澤楷微微一頓，停駐在他身邊，也沒有問他喊出的這個名字屬於誰，而是淡淡地應了一聲。

只見那素白衣袍的男人身姿筆挺，修長如竹，他在仙橋中央負手而立，一身凜然瀟灑，搖搖地看著遠方巍峨壯麗的宮殿。

「這天地六界，無論妖魔、無論神佛人類，絕不可能一直處在一個不變的平衡點，縱是天地不變，但物換星移，紛亂與戰爭不可避免，合久則亂，亂久則合，這是一個必然。而我只是……恰巧生於亂世，又恰好，有了一個好大喜功的父親。」

數十萬年前，先帝君崩逝，天界之地、天帝之位成了香餑餑。其餘有勢力的天族都想得到那至高無上的尊位，再加上妖、魔兩界覬覦天界的風水寶地已久，趁亂入侵。

於是，以妖、魔二王聯手殺害天族天女為導火線，拉開了長達三萬年的神妖魔大戰。

明面上，這是三界的戰爭，但戰火卻波及到了整個天地六界，其餘三界就算不介入其中，卻或多或少受到了牽連。

這萬餘年間，死了太多太多的生靈，大地荒蕪、民不聊生，戰到最後，連參戰的下層官兵也有了怯戰的心理。

然而，卻始終沒有哪一方願意平息這延燒了萬餘年的戰火──除非得到他們心中所望。

「那些年，我出征過無數次，也拿下無數次勝利。可每當我以為贏了這場戰爭就是最後，卻總是又很快迎上下一場的大戰。一次又一次，萬年間就是如此循環。而那個時候的我，還沒被稱為鬥神。」

葉修生來就不是嗜殺的人，他贏下戰爭，卻從不將對手趕盡殺絕。生命誠可貴，戰爭竟是不得已為之，便不必突增更多無辜冤魂。

這是葉修一開始的想法。

但隨著時間流逝，隨著戰火的延燒，他便發現自己錯了，錯得離譜。

「我以為擊退了他們，他們便會安份，可當千餘年後我看著那群手下敗將又帶著上萬兵馬捲土重來之時，我突然明白了一件事。」

多餘的憐憫是不需要的，因為他們不會領情，他們只會繼續仇恨，想著千萬年後養精蓄銳，再殺你個措手不及。

在三界領頭人都沒有共識的前提之下，要想結束這場延續了數萬年的戰爭，只有一個方法。

「以殺，止殺；以戰，止戰。」

葉修再不手下留情，手上那烏黑的戰矛每每舉起揮落，都是一條性命逝去。

每一戰死在他戰矛之下的生靈數以千千萬萬，無法計數。

於是，在助其父親登上帝君之位的同時，成就了他鬥神的威名──鬥神太子。

當時的天界眾神，是如此尊稱他的。

天界一統了，可妖魔兩界之亂未平，殺戮便沒有停止，卻慢慢慢慢地，讓他在芸芸眾生眼裡，成了另一種可怕的存在。

當三界大戰落下終幕，他殺神的名聲，也已經遠遠超過了當初被人敬仰的鬥神之名。

他手染太多鮮血，背負了太多生靈的性命，在當時已經脫離戰爭且平和了許多的天界，諸多眾仙神已然容不下他。

最終，他被剝奪了太子之位，被放逐到了第十三間地獄，然後他在那裡……失去了自己最愛的人，所以，他選擇封印第十三間，連同自己。

葉修並沒有將最後那些說給他聽，既然他已選擇遺忘，記憶也在這萬世輪回中被消盡，那就再不必提起。

「我不在乎他人怎麼看我，我只做我認為該做的事。如果殺一個人，能夠換取更多人存活下來，那麼……」葉修抬起眼皮，看向周澤楷，「我甘願當那個劊子手。」

TBC.